松宪是我的同学，小学时候曾与我同学4年。

 

    不过我印象中的松宪，还是十几年前的模样。身材短小，皮肤黑黑的，仿佛涂了一层橄榄油。他的脑袋几乎接近于圆形，两片嘴唇厚厚的，最叫人难忘的是他的眼睛，似乎总在骨碌碌地转动着，眼睛里有一种不安分的神情。他有个绰号叫“牛肉丸”。

 

    松宪比我长两岁，他是在三年级留级之后才来到我们班的。但我与他相识却早在同学之前，他的父母与我父母是老相识，他家离我家大约只有100米的距离。松宪的父母对他管教很严，但几乎总是用拳头说话，而很少教育。不过家里人越是管得严，他就越是捣乱。那时候，农村的小孩都难得有几分钱作零用，松宪就变着法子偷家里的钱。当然了后果是不幸的，难免被他父母知道，逃不了挨一顿“打狗棒”。偷了几次之后，父母也就特别用心防着他，但就是这样也不行，松宪还是有办法把钱偷到。当然，结果又是招来一顿打。我亲眼看见的就有几次。他母亲一手抓住他，一手提着根藤条，一边骂一边把藤条往他身上招呼。松宪的母亲在乡里是出了名的女强人，是所谓“一张嘴骂遍通乡里”的那号人物，打起孩子来丝毫不会手软。但或许是打得多了，松宪也因此练出了一身铜皮贴骨，这让他在后来坎坷的生活中不至于太受伤。

 

     那时，我母亲总是不让我和松宪做朋友，怕他带坏了我。不过尽管如此，我还是忍不住要与他接近。因为在我看来，他几乎是一个传奇，有许多神奇的手段。那时我还不会游泳，而他却能够潜到水底去摸鱼，他会做弹弓，还会滚铁圈，会用空心的橡皮条做水枪。有一年的夏天，中午时候我常常跟他偷偷跑到池塘游泳。我印象尤为深刻的是，一个夏天的凌晨，他带我到池塘边去抓鱼。黎明前朦胧的夜色里，岸边鱼头挤挤，由于刚下过一场大雨，鱼都急着到水面透气，伸手一抓，就是一条，哇！足有一斤多。

 

    应该说，松宪是我在学校之外的第一个老师，我从他身上学到了许多东西。但话又说回来，我到底还是一个老实的孩子，所以并没有跟他走得太远。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，一个长期困扰父母的问题就是怕孩子交上坏朋友。但从我个人的经历来说，我觉得这也未必是坏事，我就从这些“坏孩子”身上学到很多好东西。当然，这些所谓的坏孩子大多也只是太调皮，未必真有那么坏。

 

   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，松宪与我同桌。他是班里数得上的几条“大虫”之一，而我则是班干部，老师的安排当然是为了帮助后进生。不过回想起来，我对于松宪几乎没有什么帮助，我们经常闹矛盾，有时还连续几天互不说话。那时正在流行“圣斗士”的彩色贴纸，松宪几乎天天都买，一买就是几版，那时一版大约是两毛钱，真的羡煞了班里许多同学。偶尔地他也会送几张给我们，但大多时候，他都是一个人玩。上课的时候，他常常偷偷拿起这些贴纸来玩，胡乱地贴，贴得不好就撕掉再贴，看得我很心疼。他的身上似乎有一种破坏的冲动。

 

    那时的他几乎可以说是孤独的，没有什么朋友，我和他尽管是老相识了，但也不亲密。他总是一个人在玩。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，他经常用手指抠鼻孔。不过他的鼻孔很脆弱，抠不了几下就流血，然后他就用手蘸血在课本上写字，有时是画一些奇怪的图形。这一幕现在想起来真的很诡异，但当时他却不知为什么，总是重复这个细节。开头几次，我都很紧张地报告了老师，老师给他止了血，又安慰了我。但不久之后他又故伎重演，老师就不当一回事了。但坐在旁边的我却总是担惊受怕，我怕他哪一天血流不止，就那样死在我的眼前，好在这只是我的臆想。

 

    小学毕业之后松宪就辍学了，而我则上了初中，之后我们就很少联系了。后来我就听说，他和乡里几个小混混搞在一起，整天偷鸡摸狗，鸡鸭猫狗他偷，锅碗瓢盆他也偷。有一次我和朋友谈到他，我们都说，真是没出息，要做坏人也要干一些惊天动地的事，像这样的小偷小摸成什么样子！但也许松宪永远都不可能惊天动地，因为他还是那么的孤独，他很少与人合伙，总是单枪匹马。也因为这样，一些有帮派的人都很看不起他。那时他的父母对他已经完全放弃了希望，提到他也总是说那个“该死的”，总是感叹自己不幸生了这么个没出息的儿子。

 

   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他的消息，直到有一天，听说他被人用担架抬着回来。村领导到他家去通知，他父亲说“我没有这样的儿子”，就不作理会了，后来还是村委找人把担架抬到了他家。据说，他去了深圳，但刚到深圳钱包就被人抢了，没钱吃饭，就只好在饭店门口拣剩菜吃，晚上便在公园栖身。之后，他又很不幸地落到了黑社会手中，被人胁迫去抢劫。他抢了一位妇女的金链，不过他又想独吞，结果被身后监视的黑社会兄弟打得不成人样。

 

    但几个月之后，松宪却奇迹般地复原了，而且身子骨似乎更加健壮。我见过他几次，一米七多的身材，满脸横肉，看起来真有点杀气。那段时间他便在家里帮他父亲卖豆腐。但不久之后我便听说，他又犯了事，还是抢劫，被请到监狱去了。之后反反复复的，他算是把一出《三进宫》演全套了。直到去年年末，我听说他又放出来了，在鞋厂打工。

 

    但就在三天前，我忽然听说，松宪死了，自杀死了。听说是和家里人不和，自己服毒自杀。我万万没有想到，像他这样一个曾经沧海的人，又怎么会如此轻生呢？或许他的压力真的来自家庭，因为在他父母的眼中，他一直都是家里的祸害。对任何一个人来说，来自社会的歧视或许还能够化为动力，来自家庭的歧视却难以消化。结果不是使他把这种歧视转化给他人，就是让他把枪头对准自己。而松宪最终选择了后者。

 

    据说，松宪的爷爷是个秀才，在乡里颇有点名气。他父亲的字也写得马马虎虎，过年的时候常给人写对联。松宪还有一个哥哥，已经结婚生子，生活过得很是美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