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草帽歌

作者:Here4u 阅读数:2528 发布日期:2011-10-20

摘 要:
 
 
    晚上开车从外面回来,昏黄的路灯下飘着细细的雨丝,是一个初夏沉静的夜。,母亲已经关门睡熟了,有些倦意,放了点幽静的吉它曲,顺手翻一些旧相集,忽然就掉下来一张照片,仔细看,是一张黑白的照片,一行繁体中文在后面:一九七六年全家福,国营澄海县里公社南湖照相馆留念。
    照片很模糊,三十多年了。大概是93年母亲去新加坡带回来的。我只有四五岁的样子,剃小平头,赤着脚,手上还拿着一串鸟梨。在当年常见的桂林山水之类的人造屏风前面,一个熟悉的脸孔,黑黑的,嘻嘻笑的脸色,穿了一件白色“的确良”衬衣,下摆没有扎起来,脚边放着一顶草帽。显然是做完田地里的活,就来照相了。他便是这个小家的主人,父亲。
    一个地道的潮汕农民。
    有很多朋友问我,为什么不写写父亲呢?伟大的父爱,是很值得大笔渲染的。诚然,我有很多时候想记起他,可不知为何却总难启动沉重的笔。就象每个人,心中总有些不愿意记得的西,而越不想记,一旦猛然回忆,就有阵阵隐隐的痛吧。在与父亲短短四分之一世纪的缘分中,我有很多愧对他的地方,以至于在后来的岁月里,一直不堪回首。

    好了,如今趁着夜色正浓,老幼已睡,让我放开回忆沉重的闸,凭思绪倒转,任泪水肆无忌惮的淌,去回味我那伟大而又平凡的父亲吧。
    父亲生于贫寒的三十年代,祖母是潮州人,一出世,便与泥土结下不解之缘。父母都是老实的贫穷潮汕人,靠为地主种几亩薄田为生。饥一顿饱一顿,因此很小就学会各种营生的技巧,比如抓些田鼠、野鸟,挖几根植物的根茎充饥。到了该进学堂的年龄,又经历了国家的大难:日本人来了。
    日本人永芳师团山岛支队先是在汕头登陆,接着就在离里不远的西洋山上建碉堡,封锁了家乡唯一的出路,九个日军。(千真万确,详见《潮安县志》我家乡解放前属于潮安),便弄得鸡犬不宁,无数人吓得屁滚尿流。公然入乡抢物强奸,连狗都不敢叫。43年潮汕大旱,千里赤地,颗粒无收。唯一的出路又有日军拿着“三八大戒”(一种步枪)随意射击。日本人在韩江上游放了细菌,死尸遍野。于是全村饿死病死大半,父亲的家顷刻也倒了三人:祖父、父亲的三哥、父亲的弟弟。
    当年他大概是尝遍天下美味了。戴着一顶破草帽,到处寻觅哪怕只是一丁点可吃的西。“水鬼唾”(一种漂浮在水中绿油油粘乎乎的水藻),富含优质蛋白,可以拿来和糠煎了饼;香蕉树的茎,实在是充满了维生素,既可以清蒸也可以红焖;柿树和番荔枝的叶,矿物质和纤维都很新鲜,清炒吃了可以五天不上卫生间,因为实在拉不出来。若在今天,一定是减肥的好材料。饮用水倒是不缺乏,只不过充满了各种日本实验室培养出来的微生物.总之后来越来越苗条。柳树一般的迎风招展。9岁的他终于大澈大悟,坐在一棵大橄榄树下,静静地,没有力气地等待死神的召唤。  
    也许是天见可怜,忽然发现地上有些作物的块茎,一翻,竟然是一块小小的番薯。于是连土带泥一并吃下,身体气力大壮,慢慢朝着没有炊烟的家走去。
    我们都是幸存者的后代。

    他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烦恼,总是嘻嘻笑的样子,仿佛刚中了双色球的彩票或者买了“保利地产”而涨停的股票。改革开放后分到责任田的农民格外欣喜,他有的是力气,潮汕农民会精耕细作,每年填饱肚皮已经不是问题,于是他开始拉二胡,即使农活再累,也要高兴地唱上几句潮剧。不过这时候又有了一问题:总是没有什么菜,养育几个嗷嗷待哺的儿女,除了可爱的番薯外,没什么好吃。
    于是夏天中午后太阳最毒的时候,他拿着一个大“划”(一种捕鱼的工具,三角形,内有小网) ,戴着依旧的破草帽,我则跟在他后面,捕青蛙去。
    夏天午后的青蛙栖息在阴凉处,“划”一动,纷纷趴趴跳到网中,回来总是满满一竹篓。父亲不仅要抓,还要管杀,切好,炒酸菜或者一点什么。下酒正好。但他从自己却从不吃,只留给我们兄弟几个。据说是因为他信佛。如果是暑假,晚上十二点后,我会跟着他去挖竹笋,或者捉田螺,第二天到集市上卖点钱补贴家用。
    后来我们几个读了书,也算没辱没祖宗,成绩一直很优秀,他就更嘻嘻哈哈地笑了。学费却总有问题,于是他就受了同村人的怂恿,去泰国谋生了。一开始我们都很光荣,后来才知道,他跟我们讲是在公德班里拉二胡,事实上后来通过别人才知道 ,他在那边什么都做,甚至背死人的活,都干过很多。
    外地的朋友不知道公德班是啥,其实就是为死人吹吹打打的玩意。迷信。实际上他一直就是迷信的,只是从不承认自己迷信。他曾经对我说他非常相信报应。也相信有鬼魂,更相信有来世前生。说杀生会导致人罪孽深重,没有好结果。我说,我是共产党员,不信这一套封建迷信思想。他毕竟很有自知之明,只是笑嘻嘻,从不敢与满腹经伦的我进行辩论。
  他曾经认真的想教会我拉二胡,可惜我当时沉迷西洋乐器,对此,不屑一顾,
嗤之以鼻。

  一九八八年去泰国,通常会带些可卖的西去赚路费,是泰国没有的中国特产,最常见的是香菇。但那西很轻,所以要提巨大的一袋,才有可能赚到半张机票,有时候为了省钱,会不走直航,经过深圳到香港转夜里三四点钟的飞机。九二年一个炎热的夏天中午,我跟姐姐一道送他去登机,在汕头机场新建漂亮的候机大楼内停了一会,周围都是衣冠楚楚的达人,惟独他居然还在专修豪华的室内戴着草帽,一会又卷起裤腿,用草帽扇凉。我叫他别戴着去出国,他却甚不以为然,说这西好乘凉。这让我觉得在众目睽睽下站在他旁边,实在是万分丢脸。于是我独自走开,我姐则是依依不舍的抹眼泪。一会,登机时间到,他通过安全检查到候机室。我们则走到可以看见飞机的大草坪上,观看硕大的飞行器降落跑道。
    (如今,若能换回那一个小时的相聚,我愿意用我十年生命。)
    当时的汕头机场没有登机通道,更没有穿梭巴士,所有旅客都要在烈日下走过长路到达飞机。我以为隔那么远,是决计看不到他的。然而不一会,长长的一队人中隐约可见一个矮胖的身躯,穿着白色的衬衣,下摆却没扎起来,吃力地背着三色帆布所做的非常硕大的行李包(满装干香菇),头上扣一顶白色的大草帽异常显眼,缓慢朝飞机走去。这便是六十多岁的父亲,在我记忆中最后的一幕,一个地道的潮汕农民,为了儿女的学业远走他乡谋生;一个一辈子老实巴交的人,也学人家出国潮,那样子不象去经商,倒象是逃难。我鼻子忽然一酸,我姐姐却是啕嗥大哭。飞机关门,走了。
    他曾托人带信回来,一看,没有开头和结尾,只有六个歪歪斜斜的字:身体好,生活好。还画了一个手,伸出大拇指。我知道,这已经让他江郎才尽了。
  我参加工作后的一天晚上,忽然接到电话,说是父亲病重回来了,我一惊。第二天一查,果然不出所料,癌症。
    从此后一家人陷入困境,无钱医治,只住院了一个月,回家等死。现在想来残酷,可当年又有什么条件说不呢?我二哥这个尖刻的家伙对他说:你年轻杀生太多,现在那些青蛙老鼠鱼虾都来找你纳命来了。
   我白了他一眼,他性格就是如此。
    从医院出院的时候,看得出他对生的渴望,他很想留在医院,因为起码有医生可以给他力量,而这一走,他内心明白,将是孤独面对迎面而来的死神。在他生命的最后,他很绝望,也很委屈,始终不能理解他如此善良的人怎么会染此绝症,临走之前,幽幽地说:我一辈子做下无数公德,留给儿孙享福吧。所有的罪孽我担了,佛祖保佑你们平安。又对我妈说:我死后,拿我的项链卖了办后事,葬在祖母坟旁那棵当年他等死的橄榄树下。大儿不孝,不要依靠他,女儿出嫁也不好依靠,次子远在外地,人也刻薄,随他孝心吧。惟独最小儿子,生性急,但善良孝顺,你将来就跟他一起生活吧。
    至今我没有保存父亲的任何遗物,统统让我叫人收拾走了,只是不敢回望这些记忆。他托回家的信件,已经不知所踪;他的乐器,也都留在泰国,他的草帽,应该已经腐朽为尘。一个人,不识一字,唱尽悲欢离合。永远乐观,却没有享受过一天;一生信佛,却为儿女担当杀无数小生灵的大恶。
    生命大河,长流不息,父亲,若有来生,你儿子仍愿意跟随左右。只因那戴草帽的背影,让我今生,无论何时何地,都深印脑海。让我在人生道路上,每有挫折,或者鲜花扑面,甚至掌声响起,都时时知道,我只是你的儿子,是那山村上,跟在你背影后,一起捕捉青蛙的孩童。
 
 
Stream的回复:人生总会经历悲欢离合,也会体味酸甜苦辣。
一张脸、一种眼神、一个背影、一件物品,往往会留给自己深刻的感悟。
 
音响尚瘾的回复:逆境中的生命最为顽强。
 
随谈演义的回复:楼主也是七十年代生人?我自己的父亲也七十几岁了,他少年时代的生活也很艰辛。十岁左右我的祖母就去世了,不久祖父续弦,父亲就被他的伯父带到汕头,开始了自力更生的学徒生活.
“树欲静而风不息,子欲养而亲不在”。很理解楼主的心情。
 
放飞梦想的回复:生活这碗麻辣汤,您父亲尝的有滋有味。
 
怀冰的回复:看完了。很沉默。这种情感,现在的一代已经不能品到了。
 
西坡的回复:I lost that hat long ago, flew to the foggy canyon.
记忆里最感人的一首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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