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几年，每当回忆起母亲的时候，多是想到她得病后的形象。现在，更多地回忆起之前的形象来。因此，也更理解了她对我的影响。
 
    疾病很大地削弱了她的身体。从前忙碌的日子也就结束了。她的形象也很大地改变了。但她还是那样爱好整洁，每当有客人来访的时候就很高兴。中风的结果使她开始经常坐在轮椅上，生活也完全依赖别人的照顾。我想，是她安静的性格，使她因此能渡过那种没有积极活动的生活，没有因此变得暴躁、埋怨。那种遭受疾病之后的安静，是她留在我心中难以磨灭的光辉形象。
 
    人类的力量，有时不体现在猛烈的活动中，而体现在承受之中。世界上有多少人能够在长期的疾病中，不对身边的人发火，与他人交谈时还会关心别人而不谍谍不休地诉说自己的痛苦？安静地承受，并且没有因此变得过分关注自己，这种力量维护了人的尊严。母亲在疾病之中仍保持了她的尊严，并且因此使我们在回忆她的时候不致过于痛苦。她的勇气也未曾受到削弱。她曾坚持在别人的帮助下进行锻炼，希望可以恢复。可以说，她没有屈服。她甚至没有害怕治疗可能带来的痛苦。当她最后掉了很多牙齿，而我们建议给她弄一副假牙时，她仍充满希望与勇气地说：好。她的确从来没有丢掉希望与勇气。
 
    她一直是充满勇气的。在这种意义上，她不只是传统的产物，也是新社会的产物。如果说，中国自五四运动之后的革命有什么无可争辩的伟大成就的话，我想说，妇女的解放是其中之一。中国的妇女从那之后，不但仍然承担着家庭的责任，而且给自己的品格加上了积极向上、参与社会的事业的一面，我想说，这是我们二十世纪最伟大的成就之一。我的母亲也是这一运动的一部分，她在建国之初凭借自己的努力，去到韩山师范读书。那个时候，她可以说是整个家族中知识最高的了。我为此感到自豪。她后来也就成了一名小学教师。她所教的地方，现在成为市区的一部分，从我哥哥的住处望去不远，但从前是农村。当她最后退休的时候，她一定感到她一生的工作，虽然细微，却已经获得承认，而她的学生，直到现在仍记得她。她对工作的努力，是她获得自立的途径，也是形成她的尊严、勇气的重要来源。
 
    她的经历，使她总是坚持我们应当受更高的教育。我的大哥在高中毕业之后有了招工的机会，有些人想这很好，可以马上增加家庭收入，是母亲坚持让他考大学，后来就成了我们家第一个大学生。我二哥因为辍学很早就到工厂干活，是母亲发现了他求学的愿望，并且坚持让他辞工去读书，后来他就和我在一个时间上了大学。我算是最顺利的，自然地升上了大学。母亲后来写信给我说：她很自豪，因为我完全靠自己考上了大学，并且敢于去到很远的地方。
 
    我算是跟母亲最亲近的，因为自我升上高中，她就退休回家了，我们因此有了更多的时间相处。但是，母爱是没有偏私的，她先是操心大哥在外面的生活，接着是二哥的读书问题，后来是我们两个人在外面的生活，再后来是大哥的婚事，直到她突然遇到了疾病的袭击。母爱也是无条件的，不管孩子是否与她亲近，不管他们是否为她争得荣誉或是给她制造了麻烦，她都是一样关心着你的成长与幸福。而在很多年之后，我才意识到，这种爱正是我内心和平的来源，也是使我相信世界上存在着不带目的的爱的原因。但是，母爱最伟大的地方在于她没有占有欲，她不折不挠、无所畏惧，但是她顺应而不强求，放弃而不占有。也许母亲最大的满足，是我们能够按照自己的内在需求成长，找到自己的生活。而她自己，只有那种安静是她自己的。当她得病的时候，我还在读大学二年级。从那之后，每当我又要离家的时候，她总是心满意足地在一旁看着我收拾东西、走出家门，安静而且高兴。而后来我跟她谈起要找怎样的朋友的时候，她总是说：只要你喜欢就可以。她没有想过要挽留我们在身边，只想要我们健康、自由地成长。我想，我直到现在，至少没有辜负她的最大期望：正直、诚实和有勇气地追求自己的生活。
 
    人与自己的父母离别是必然的。也因此，人所受惠于父母的，其实总是无法回报的。这就是古人说“树欲静而风不止”的原因。但我们因此学会了同样无条件、无偏私地去爱下一代，这就是人类生命与传统绵延不绝的伟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