外公离开我们十几年了,这十几年里我竟然再没踏入过外公住的老屋半步!在这么多的日子里也很少想起这间老屋,我童年时无限留恋的地方,每每想起外公,总是想起他最后一次伫立巷口目送我离开时的身影,他背后的巷子很长很长,但是,一定没有我的思念那么长!
几天前不知什么话题和妈妈聊起了外公的老屋,原来妈妈和我一样也有去看看的愿望,所以说走就走了。其实,老屋离我们现在住的地方不远,没多久,就看到了有地标意义的大榕树,在村里,说“大榕”或者“大榕下”谁都知道这个地方,谁家的亲戚朋友来走动不认得路的,都是约定在这里碰头,算是这个小村里的迎宾广场,当年外公在这里还开了家小店,也许有榕树的庇护荫益,外公的小生意还挺红火。看到了这棵老榕树心里满是亲切感,外公就是像这老榕树般的安详、稳重、慈爱、宽容。只是在这树下站了一站,心中就涌起了一股温暖。
走过了老榕树下,踏上了通往老屋的长长的石板路。这条石板路在我印象中是凉凉的、滑滑的,有些石板上面还刻有字。刻了什么字我是不记得了,但却欣喜地发现,它还是旧时模样,泡过百年雨水,数过无数脚步,也许还尝过哪个打酱油的小孩洒落的酱油,也许还记着哪个脚步轻浮的人趔趄的身影,那么,它也一定还记得我外公笃笃踱过的足音。是的,外公走路的样子总是那么笃定悠然!
沿着石板路拾级而上,要上好多台阶,还要曲里拐弯才能来到外公家呢。小时候,我为此总有一种优越感,我的外公家住得这么高!来外公家的路又是这么好玩!路口面目模糊的石狮子、寨前热烈燃烧的金凤树,可以走上去又滑下来的台阶,还有寨门边摆着几个瓶瓶罐罐充满诱惑的零食铺,在我小小的心里布下了一路的快乐和幸福。可是眼前的这一切,路还在,花没开,小店铺严严地上了木板,只有那些台阶面目依然,让我哑然失笑:小时候在这走上去滑下来的,不过是因了一条不听话的的石板,其它的都横着摆,就它竖着搁,就被我们因陋就简当成滑梯来玩。路上不见了人来人往,只间或一两张沉静似水的老脸孔茫然地朝我们张望,以前来外公家,一路总有此起彼伏的招呼声、问候声,现在来,只一路上石缝里的小草害羞地探头探脑,偶尔一两棵
胆子大点的才敢怯怯地伸出枝叶来牵手绊脚。
外公家门前的空地,我曾经游戏流连的地方,如今成了野花野草的乐园。高高低低,一丛丛,一簇簇,兀自谈笑风生,对我们这些客人不闻不问,不由得我的心里有了一点点的不快,曾经,我可是这里最受欢迎的客人,这里也是我最喜欢的地方!
记得有很多个夏天夜晚,我们一家都是在这里快乐地度过。爸爸回来探家的时候,总是会带上我们在晚饭后,举家前往外公家喝茶聊天。外公照例地,在这块空地上摆出他的工夫茶具和几把竹椅,就在这里拉家常话桑麻了。外公不识字,却有一肚子的掌故,天文地理,民俗人文、古往今来、秦琼狄青什么都能来上一段儿。我年纪小,有故事情节的会认真地听上一小段,更多的时候,吸引我的是外公的帆布躺椅。那是外公的专属,我来了就成了我的“玩具”,也无非就是把靠背放平竖起,坐一阵躺一阵地瞎折腾,估摸着该告辞的时候,我常常会耍点小花招,歪在躺椅上假装睡着了,其实就是想要赖在外公家,那样就可以整夜享受外婆的“永动扇”,外婆手里的一把蒲扇好神奇,好像整晚都不会停的,每每我睁开眼睛,外婆明明眯着眼睛,扇子却缓缓地摇动,我到现在也不明白外婆那样到底是睡是醒。在那还不知道电风扇是什么的年代,享受整晚的凉风那是多大的福分啊!但是,这个小小的“阴谋”并不是每次都能得逞,爸爸怕给外公外婆添太多麻烦,有时执意要把我带回去,我虽然心里一百个不愿意,但也没法反对,谁让我“睡着”了呢!虽然,外公家没赖成,让爸爸背着回去也不错,我记得那时的月光总是很亮很亮,可我只能偶尔偷偷的看一眼,耳边是爸爸妈妈“沙沙”的脚步声,记忆每每到这儿就模糊了,估计弄假成真地在爸爸背上睡着了吧。
给外公家站岗放哨的是些不知名的野草,虽然也着了一身绿装,但看上去却是不堪托付重任的家伙,玩忽职守,看护不力,我们来时,房门洞开,毫无戒备,连门上的门闩门环能卖钱的通通被撬了去,不知道有几拨贼人凯旋而去几拨贼人失望而归了。只一瞬的犹豫,我就穿过这些矮灌木进到屋里。屋里幽暗幽暗的,一束光线透过屋顶的玻璃瓦打下来,被我们惊醒的浮尘在光柱中飞舞,沉默的是散落在地上的几个陶瓮瓷瓶,还密封着,不知道那里头可还有外公未喝完的酒?不期然地见到这些酒瓮,真是惊喜,这是密码、是暗号,是我再熟悉不过的
东西!外公喜欢喝酒,家里常泡有荔枝、桑葚等各种各样的酒,楞是把清贫简朴的生活过得有滋有味,他一天两顿,每顿一小杯,从来不醉,遇着家里有喜庆事,人多兴致高的时候,也决不多喝,只是多了一些欢声笑语下酒而已。沽酒的时候,外公总是把我叫到边上,捞出个荔枝、桑葚之类的
东西给我,我皱着眉头吃下去,他却呵呵大乐,仿佛我也分享了他最心爱的
东西。这些酒瓮居然还好好地密封着,那肚子里该是酿满了芳菲的记忆吧?我把脚步放轻,在这些酒瓮前轻轻蹲下去,端详着它们,仿佛可以听见外公和他的孙女安静地说着旧日时光的絮语。
另一间屋子,很多家私已经解散,辩不出它原来的模样,只一个老衣柜还立在屋角,仿佛年事已高的老者,独自陷入追忆与怀想的包围,另一角落里堆着两个木箱,妈妈说是我们从部队带回来的
东西,寄放在这里,箱子里藏的
东西早不知落入谁的手里,来不及合上盖子的箱子就这样在角落里袒露它简单的心事;两个旧相框端端挂在墙上,一个小相框里,是外公生前非常珍视的一张照片,是他和他在南洋的哥哥唯一的合影,相片上的两个还是英气勃勃的少年;大的相框里,镶的是外公晚年的照片,拍这张照片的时候已经快走到他的生命的尽头,眼窝深陷、两颊下塌,已经显不出什么神采了,一副老人家拍照时惯有的严肃表情,透过玻璃、透过灰尘,无关心事注视着这一屋子发黄的时光。尽管他毫无表情,但是一点都不妨碍我对他的慈爱和宽容的怀想。不识字的外公,虽然没有书香传家,却有着农耕之家少有的儒雅,他说的那些民谚俗语,被儿孙们奉为金科玉律;他的关于时年八节、待人接物,饮食起居的规矩至今仍有传承;他为人宽厚热情,诚信仁义,乡亲中有着很好的口碑,我小时候竟以为我觉得外公那么好是出自私心,其实别人对他也极敬重,来买
东西的很多是以“老叔”尊称,以至我的小表弟小表妹都以为我外公就叫“老叔”。小表弟五六岁的时候,有一天他独自玩到村外去了,当发现找不到回家的路时在路边号啕大哭,引来一路人询问:“你爸爸叫什么名字?表弟说了我舅舅的名字,路人不识,又问:“你爷爷叫什么名字?”我表弟说“我爷爷名叫老叔。”路人即凭着这点信息不费周折地把我小表弟送到了外公家里。这是我们家的笑谈,但每每说起来语气里更多是对外公的
怀念和敬仰。其实外公的光我们这些儿孙辈的沾到的远不止这些!
老屋也有属于它自己的记忆吧,一瞬间,就把人拉进了它的磁场,在这里的片刻展目驰怀,竟也可以收获那么多幽深的记忆和温暖的怀想!重回旧日时光,原来这么容易!踏进那石狮子看守的悠长的、高低起伏的小巷,就好像进入了时光机器,任凭你随意行止包括逆向而行。在这里,我的孩子像是感到了时空的错乱,问了一串天真的问题:这是不是古代?住在这里的人吃什么?这里好像很适合拍电影?显然,在孩子的眼里,这年久失修的半倾泥屋,离我们的生活已经太遥远,确实早已不能满足舒适生活的需求,但却能蔚籍灵魂的渴望!不知道这样的这老屋还能在时光中屹立多久,我带了相机想要拍照收藏,只可惜技术太菜,傻瓜机又太傻!